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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茂昌——西域憶舊之二
http://976uc.com?2014-04-16 16:37? ?來源:新華副刊    我來說兩句

文/黃德彰

燦爛的陽光下,天山是如此輝煌,海拔7435米的托木爾峰,背倚蒼穹,宛如純銀的王座,神秘,遙遠,肅穆而莊嚴。從它的懷里滲出一縷清泉,漸流漸寬,來到原上,已是一條乳白色的大河。太陽曬著,暖風吹著,從高處攜來的泥土,淤成連綿綠洲,禾稼蔥蘢,林木蓊郁。這條串綴著綠珍珠的銀線白得耀眼,土著維吾爾人叫它“阿克蘇”,漢譯就是白色的水,地圖上標名阿克蘇河。她一路盤桓,哺育著田野和炊煙,曲折南進,匯入塔里木河,向左轉,終于枯竭在塔克拉瑪干大漠深處。勝利渠是她的女兒。屯墾的人們從阿克蘇河右腋引水西行,涌流著數十個秒立方、長達102公里的是主干渠,派生出6條干渠,干渠又生斗渠,其次農渠,最后是引渠,流量0.4秒立方,直接灌田。水網縱橫,滋潤了千古荒灘,在沙井子、新井子、喀拉庫勒一帶,綿延百余公里的田園,生息著數以萬計的移民。

勝利渠的開鑿,是共和國水利史上的事件。當年,傅作義先生以水利部長之尊,從京都專程前來,出席放水典禮。老人們樂于描述,他穿件淺色襯衫,戴著草帽,在驕陽下剪彩的情景。這勝利渠還是解放軍的光榮所在。步兵第五師,王震將軍的南泥灣舊部,1949年進軍西域,駐扎在阿克蘇河上,代號“勝利部隊”。于是阿克蘇城里處處閃耀著他們的光彩:最早的洋樓,勝利飯店;最高的建筑,勝利劇院;最繁華的商場,勝利商店……連遠方天際的托木爾峰,都一度被命名為勝利峰呢!這勝利渠,不用說,便是他們屯墾戍邊的壯舉。然而,人們也知道,開鑿勝利渠的,除了軍人,還有罪人,1953年從河南、湖北和四川遣送新疆的罪人。他們數以千計,服役在勝利渠上。如今,渠上的插柳已然成陰,渠邊的稻麥也收割了十幾茬,他們,還活著的,大多已搖身一變,成了我的伙伴,一同“早請示,晚匯報”,一同在工間休息時學習林副主席的《再版前言》,趁機過個煙癮,擁有同一頂桂冠:“三類人員”。

三類人員,詞典里查不到,不是普通話,而是一個行業用語。特指革命社會專政對象中的一個小類,又分為三個小小類:現役勞改犯,現役勞教員,前勞改犯與前勞教員。既然年年有人投身勞改勞教,三類人員的隊伍就不斷壯大,如同蠶食著大漠的綠洲。這個墾區所有的的渠道、田畝、林帶,居民點和荒郊,哪里沒有他們的足跡,哪里不能掩埋他們的尸骨呢!王家治、萬長榮、沈國純、李安煜,就是筑過勝利渠的湖北佬,而我和林茂昌等,則是退役不久的勞教員。

這林先生是四川人,五十來歲,個子不高,卻是身型寬厚,謝了頂,那腦門是愈見其遼闊與荒涼了,塑膠框架的大眼鏡,壓著發紅的鼻子。論干活,他當然是沒有多少油水了,卻是飽學而多知。大約也曾精明干練,要不為什么三十來歲就當上國民政府甘肅省廣播電臺臺長,而人民政府還委任他為甘肅日報社總務科長呢?只為貪吃,1960年給自己的6口之家買回40斤洋芋,斷送了科長的好日子,進了勞教所。“昨天晚上《天仙配》,今天早上‘保險柜’”——甘肅來的勞教員回憶1961年,他們看電影的次日被裝進悶罐車解送西域的情景。從此,林茂昌服役在天山南麓,拓荒、治渠、建電站、修水庫、投入忙季的農事,一任歲月流徙。

林木都蕭條了,僵硬地插在積雪上,梳理著寒風,夜里不時傳來蓄水池冰面凍裂的聲音。呵氣成凍的早晨,大家縮緊身子前往工地,鼻子凍得悶痛,棉帽帽檐和護耳結滿了冰碴。唯獨林茂昌,脖子上裸露著他那顆怪哉腦袋,胡須、眉睫、腦門邊際,都布滿白色的冰絲。

“老林啊,買頂帽子吧。”

“一頂帽子,二塊五角錢,750克酒泥!”那甕著的鼻子答道。

斷然不行。是啊,鄉關、妻兒、往日的榮華全然拋棄了,只有這東西,酒,還不時眷顧著他。林氏語云,“酒,人生之一樂也”。無論多么疲倦、困頓,他從不吸一口煙,穿的么,一年到頭,比我們還破爛,幾個錢都買了酒。追懷往事時,他念念不忘的是:

“我在蘭州的時候,一個月一百一十六塊四角八分:五十六塊四角八,一家六口的生活;六十塊,吃酒。”

這段臺詞,連那頑固不化的川東口音,如同祥林嫂的“我真傻……”,全隊上下莫不知曉。而眼下32.68元的工資,伙食之外所剩無多,難怪老林喟然嘆息:

“想當初,吃啥有啥,今天么,有啥吃啥!”

這“吃啥”與“有啥”的修辭,頗為同人贊賞,一旦受到稱許,此公更是振振有詞:

“恩格斯說過,人類的一切成就都以繼承前人的思想成果為前提。曾國藩上表咸豐皇帝,寫了‘臣屢戰屢敗’,幕賓趕快添上4個字,‘屢敗屢戰’,看吧,大不一樣了。我是學來的呢。”

嗜酒,令他衣食都難乎為繼了,伙伴們勸他戒酒,作為答復,他于是欣然朗誦自己的《不戒酒歌訣》:

酒,三點加個酉。魚兒墻上掛,貓兒地下守,魚兒掉下來,貓兒不張口。我戒酒。

酒,三點加個酉。姑娘那頭睡,小伙子這頭守,姑娘爬過來,小伙子不動手。我戒酒。

老林實在不該戒酒,因為他有酒喝的時候便是伙伴們的節日,一旦革除了酒癮,我們凄苦的生活便少去了許多快樂與歡娛。夜里,嚴寒和勞役已被關在門外,漏煙的火爐起勁地呼呼著,空氣里彌漫著烘烤包腳布的氣息,來巡視的管教人員被薰走了,一班青年就約老林下象棋。他輕馬重炮,善于用炮,我們每每敗在他的炮口下。久而久之,我們也終于有了對付他的奇招,叫做“制服拿破侖”--——開局伊始就不惜工本逼他兌炮。兌掉了,他就難操勝券;回避兌炮,失了先手,也容易輸。當你很賴皮地纏他兌炮,我們的拿破侖顯得煩惱莫名,待到輸了棋,他卻又坦然一笑,對后生們很贊賞呢!倘若他同隊上的頂尖高手對局,對陳金生,國民黨團長,對黃廣林,文體全能冠軍,后生們總設法弄點酒來為他助陣。沒有酒,老林必然是輸,有了酒,往往奇妙橫生,下出堪稱經典的套路來。“水的形體,火的性格”,酒這東西自然是老林的尤物,救世主,他容不得誰褻瀆酒的聲譽。你說酒會禍及遺傳,比如李白、魯迅后繼無人,他說曹操好酒,而曹丕、曹植文采昭然。你說酒會毀壞人的理智,放浪形骸,他說酒會激發人的靈感,大有作為。進而論證沒有酒就沒有文學,什么“斗酒詩百篇”哪,什么希臘古典悲劇肇始于酒神慶典哪,不一而足。于是,向他獻酒,逼他做詩。果不其然,我們這位尚未獲致公認的大文豪隨即口占一首,命曰“戀愛三部曲”——

她想看我,她不敢看我;我想看她,我不敢看她。她悄悄地看我,我悄悄地看她。

朋友叫我向東,我不向東;愛人叫我向西,我向西,向西,我向西。

愛人結婚,新郎不是我。抽香煙,抽香煙,拼命抽香煙。

由此看來,他當個文藝副刊編輯也定能勝任愉快。可惜當初他在報社的時候遠不像今天這樣狼狽,因而也就不那么馴善,別說編副刊,連個總務科長也沒干穩當。人事科的干部來報銷差旅費,他看見人事科長批的“責成總務科報銷”,認為人家沒把他這個科長(雖然是留用人員)放在眼里,便不由生了怒氣:人事科,總務科,你是科長,我也是科長,而且,論待遇你才十八級,我十七級,你憑什么用上對下的口吻“責成”我?老子就是不買賬,就要給你一點難堪!他抽出一張單據,所值4元,是出差人雇請農民背負著他涉水過河的費用,膽大包天的林茂昌——我一直認為他是仗著酒性——提起筆來簽道:“不予報銷”。事情鬧大了,報社領導出面斡旋,這林科長仍舊堅持不報,理由滔滔不絕。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、新四軍,是革命的隊伍,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,是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的。共產黨的干部是人民的勤務員,人民能涉水過河,勤務員不能涉水過河么?水深流急,涉渡艱難?那么,涉水的人已經很夠嗆了,你這個號稱“解放人民的”,竟然還要在人民正艱難的時候加重他的負擔,騎在他的背上。而且,為了這個,還要支付公款——人民的血汗……等等,等等。報社領導默認了他的革命道理,人事科長忍吞了他的“一點難堪”,雄辯家林茂昌終于斬獲了他生平最顯赫的政治勝利。不久,他買40斤洋芋了;不久,他的悶罐車啟動了,來到風光壯美的邊陲,成為我的伙伴。

問他是否感到委屈。他說,別看勞教服苦役,勞教期滿還服苦役,其實已是一種福氣了,還有一種人,連感到委屈的資格都沒有,那就是成千上萬無辜餓死的人。據說,就在那40斤洋芋風波的年頭,毛澤東派汪鋒前赴甘肅,接替張仲良的省委書記職務,就叮囑汪:此行目的,是“救人命”。回憶當初我的亡命之旅,途經甘肅天水,確曾看見老百姓采集樹葉,認為是喂豬的,同車的當地人糾正我道:“那是人吃的,尕娃!”到新疆后不慎講過這段見聞,于是“反社會主義”,湊足了“思想反動”的由頭,才得以廁身三類人員的行列。多年以后,縣政府的掌權人王方莘先生點我參與編修《縣志》,這才發現在那難忘的1960年,我遠在劍南的故鄉,人口總數也減少了。我們這個勇于生兒育女、善于傳宗接代的民族,在那難忘的年頭確乎死的多、生的少,可見所謂“自然災害”實在大有功于減輕人口壓力。而那時年輕無知,我對自己的被收容勞教還感到委屈。我都委屈,那嚴汝潢——大家親切地呼喚他“老鬼”——不就更委屈么!這個新四軍的游擊隊長,在蘭州一個工廠當工會主席,好端端的,突發奇想,鬼迷心竅,申請退黨,弄得鉆進悶罐車,到我們這里來了。而林茂昌則是活該,洋芋40斤,1兩不少,確確實實破壞了黨的糧食政策,是不懲罰,孰可懲罰?丟了烏紗,遠別妻兒,在勞碌貧苦中捐棄了盛年,總該深刻反省,改過自新了吧。然而,在我看來,他仍舊是屬于“帶著花崗巖頭腦去見上帝”的類型,沒有改造好的一派。

林茂昌認為,如果說他們沒能改造好我們,那么,我們卻十分有效地改造了大自然。這個墾區數十農莊、萬頃良田,不都是從前的荒漠么?如今,隆冬過去,地氣躁動,大風掀起地神的沙幕,彌漫長空。在這渾黃混沌之下,去年的大蔥悄悄地把幾點綠色頂出地面。接著,渠堤的陽坡上,草如碧絲。待到風沙暫歇,鉆天楊已如綠色的羽毛,拂拭流云;銀白楊閃動發光的葉背,宛如群鴿翻飛。卡車,在大道上騰起一條土龍;低空,噴灑農藥的安2型飛機拖開一帶灰霧。臨近收割,登高遠眺,但見麥田如鍍,長林如漆……眼前的圖景宣示了現實的開明:是河南、湖北、江蘇、上海的移民,步兵第五師的戰士,鄂豫川的老犯人和土產的新三類人員,正是這些革命和反革命的、專政和被專政的,共同炮制出了這個壯麗的現實。

我們在沙井子農場平整土地。灌溉淤積,機耕不勻,田地出現不平,必須鏟除不平,以利新的一輪種作。白晝已經長達15個小時,人人累得精疲力竭,盡管起床的哨音如何逼人,大家仍是不動彈。隊長李法合被激怒了。不等天亮,他就躥進地窩子,“起床起床”,沿著走道左右開弓,一陣亂踢,可憐兩排地鋪上,一個個疲勞不堪的頭顱遭了殃。幾個區隊長邀著我們到了工地,李法合這才回去補他的睡眠。有人憤憤地說隊長區隊長的分工很科學,于是又引出林茂昌的宏論來。“天之道,損有余以補不足;人之道,損不足以奉有余。”筑渠墾荒,引河水澆灌戈壁,平整土地,削高處填平低洼,春種秋收,晝作夜息,我們奉行的是“天之道”。而人家呢,則奉行“人之道”:腦滿腸肥,還要侵奪我們每月定量200克的食油;將短得可憐的夏夜截頭去尾,來延長白晝過剩的勞作……各行其道,即是分工。清道夫與哲學家的原始差別甚至小于家犬與野狗,社會群體間的巨大差別、人間種種公道與不平,都是分工造成的啊!寧玉林跳了起來:

“媽的,老子拾掇他!”

這天晚上,依照老寧的布置,大家頭朝土壁——沙沙地掉土也不怕——腳朝走道睡,把我們唯一的利器,砍土鏝(一種大鋤),排放在往日枕頭的走道旁,哨音響了仍舊不起床。李法合故伎重施,直踢得叮啷當啷,大異趣于往日了。我們頭上的疙瘩還沒有消褪,李隊長腳上已換了新皮鞋。

這李法合在他的同僚中,是抓生產、促工效的行家。他高興的時候,也會叫隊上殺一口豬,笑嘻嘻地說,“吃了大肉,累死你幾個雜種”。看我們打夯,嫌木夯舉得低了,就當場規定:“夯要高舉。舉多高?跟你的球一樣高!”勞動競賽總結會,他心平氣和地開始講話:“班長們,組長們,五好工人們,先進產生者們……”落后于鄰隊的惱怒涌上心來,他忽然恢復了當炮兵連長時的威猛:

“你們這些王八蛋們!”

這次遭了王八蛋們的暗算,損失了一雙皮鞋,咋肯善罷甘休!全班一個個被叫去審問。無奈這個班的人個個愚鈍,無非怕腦袋遭踢才掉頭睡覺;砍土鏝,總不能貼著人頭放嘛!既然全班都頑固不化,那就一齊懲罰吧。天黑的時候,區隊長們領著全隊收工,而我們班得留下,繼續干活,由李法合親自監管。這個班,“老的老奸巨滑,小的小奸巨滑”(李氏語錄),今天非狠整不可!然而我們的隊長仍不失他精明的仁慈,叫伙房送來晚飯,讓我們吃了再干。苞谷饃、白菜湯掃蕩完畢,他早已坐在100米外高高的龍渠上,透過北國夏夜清朗的天光,監視我們。18個人勞動,1個也不短缺。裝土的在裝,挑土的在挑,倒土以后又回去裝土;還有幾個,正揮動砍土鏝,將高處泥土挖揚到低處。半夜時分,他終于站了起來:“收工吧,王八蛋們!”

李法合勝利了,王八蛋們少睡了4個小時。王八蛋們也勝利了:揮動卸了鐵件的鋤柄,來回挑著裝滿空氣的土筐,在老狐貍的鼻子下表演了4個小時,1寸土也沒動。清晨來到工地,李法合以他行家的眼光立即判定:昨夜工效為0。一時青筋暴脹,惱怒莫名。又發現林茂昌在那里磨磨蹭蹭,劈頭喝道:

“林茂昌!”

“是,是是,是是是!”林不住點頭,連聲回答。

“我還沒說話,你怎么就知道‘是是是’?”

“你是隊長,凡是你要說的,都是正確的。”林茂昌從容答道:“我是三類人員,在干部面前,又咋敢說半個‘不是’?”

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喉嚨,李法合眼珠翻了兩翻,一時說不出什么來。但總覺得味兒不對。待他終于想通了,只得在心里罵道:“王八蛋,反動家伙!”

凡是反動的東西,凡是毒草,一定要進行批判,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。林茂昌反動,是毒草,他自然就遭遇了一場瘟疫,正肆虐于九百多萬平方公里大地,摧殘理性、戕害良知,使億萬人走火入魔、六親不認的瘟疫——批斗會。會上,林的言行被一一定性:嗜酒,剝削階級的惡習;講曾國藩、咸豐,宣揚“四舊”;“姑娘爬過來”,低級趣味;“當初吃啥有啥”,懷念舊社會,一定想變天;“今天有啥吃啥”,誣蔑黨的人道主義改造政策——從寬處理,解除教養,給你工資,有飯吃,有活干,無產階級真是厚待你了!接著,“溫度”升高了,更為“厚待”林茂昌的,是我們的一些可敬的難友。這些人,在我們包腳布的臭氣已將管教干部烘走時,我們在拂曉前的寒風中采摘帶雪的棉花時,我們赤腳陷在齊膝的泥水里破冰排水時,我們在信手一抓就能捏死幾十個蚊子的田垅里收割苜蓿時,干警在林陰里吃瓜、我們在烈日下打場時,他們在廚房里吃著肉炒的白菜心、我們在風沙中嚼著水煮的白菜皮的時候,總之,只要管教干部不在跟前,正是這些人,我們三類人員中善良成性的一小撮,便機警起來,自覺地充當管教者的神經末稍。恭逢批斗會,是他們大顯身手、大表心跡的時候了,能為黨的改造政策做出多大貢獻,就看眼下的表現了。這些人搜腸刮肚,重溫小報告存根,湊足重磅炸彈,一個個大義凜然,狂轟濫炸。某甲檢舉,林茂昌吹噓美帝國主義,說結束二戰原子彈有大功,否則,攻占日本本土,還要犧牲100萬美國人、50萬英國人,紅軍、中國軍隊還不算。某乙揭發,林篡改、丑化毛主席語錄,將“下定決心,不怕犧牲,排除萬難,去爭取勝利”改編成《偷瓜謠》——

下定決心去偷瓜,不怕犧牲往前爬,排除萬難選大的,爭取勝利抱回家。

某丙爆出了石破天驚的材料:林茂昌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,說我們敬愛的江青同志早年在上海如何如何。某丁補充,林把攻擊的矛頭也指向林副統帥,說他不敢到朝鮮作戰,才輪到彭德懷去指揮志愿軍。實在是大罪彌天,令人發指啊!這時,我們三類人員中那一小撮,其中最富正義感的幾個,早已沖到前面,正所謂批判的武器不能取代武器的批判:推的推、搡的搡、揪耳朵、按腦袋、揮拳頭、扇巴掌,一時百花齊放。但見他接連幾個趔趄,又站回原地,直著腰,硬著脖子,屏住氣息,暴出一對深度近視的大眼珠,憤怒而恐怖。可憐那遼闊而荒涼的腦門,早已是拳痕累累,青紫斑斕。重量級拳手在他的眉梁骨外側制作了一個小口,噙著一粒小小的血珠。我暗自憐憫,為他不平,轉念間更不由得耽憂:憑這些罪行,漫說挨打,殺頭也不過分哪!老林啊,就看你的氣數了!

我不幸坐在隊列前面,順手拾起那付幸而沒有摔破的眼鏡。壞事了!指導員先生冷眼一瞥,幾個善解人意的朋友立刻作出反應:嗷嗷叫著,把我拉出隊列,樹為第二個靶子。這新靶子立刻中了三支箭:第一,同情反革命分子林茂昌,為他拾眼鏡就是證據;第二,說林茂昌缺酒,還不如被判苦役的巴黎公社社員,他們在新喀里多尼亞服刑,還每周供酒69厘升;第三,說酒可以溶解怪哉蟲,怪哉蟲是屈死冤魂的化身——替林茂昌喊冤叫屈。我于是連連認錯,誠懇檢討。替林拾眼鏡是錯誤的,但是我害怕它傷了幾個積極分子的腳(他們照樣免不了明天的重體力勞動,不能讓那碎玻璃危害共和國的建設事業);法國當局給囚徒供酒,是利沙加勒《一八七一年公社史》所載,那本書是在馬克思指導下撰寫、馬克思支持下出版的;至于“怪哉”等等,則出于魯迅的作品,我提到它,與林茂昌不相干。馬克思、魯迅,兩個圣人的亡靈算是有效的擋箭牌,加以我的罪惡本不重大,指導員也不愿轉移了批林的目標,我于是低頭到散會作罷。拾眼鏡的風波畢竟還是緩解了老林的危機。我正年輕力壯,平時也不是一顆好剃的頭,清算我的時候,那幾位可愛的朋友,他們的拳腳忽然想休息一下了,站在那里也有點尷尬,便紛紛退了下去。林茂昌也已經成了死老虎,沒啥搞頭,這個美麗的批斗會如何收場,只好留給主持人去費心了。

會后,大家都擔心老林會受到什么懲處,而他本人卻很泰然。自卜吉兇,他說,十有八九是不了了之。時間一長,果然應驗。納罕之余,我私下向他討教這其間的原委。說穿了也很簡單。那些對我們行使專政權的,“紅”倒是“紅”,“專”卻談不上。在他們眼里,像我這樣的小青年都是很有學問的人了,林茂昌簡直就是權威。林說“1+1=3”,他們會當成“電能使燈泡發光”,深信不疑。何況他所說的,又不是那些人的報紙上載的什么水稻畝產6萬斤,而是鐵一樣的事實。臭是臭一點,但是事實,如同1960年那40斤洋芋一樣。既然是事實,又不夠光彩,就忌諱再觸動它。我們家鄉有一種露天糞便池,叫“官茅廁”,老鄉說,“官茅廁不攪不臭,越攪越臭”。林茂昌的過關,實有賴于指導員之流的政治才干,他們確乎借鑒了我故鄉父老研究官茅廁的思想成果。

而我卻噩運難逃,由于難友出賣,他們對我動了真格。1968年,在阿克蘇的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,三四個人辛苦了一個通宵,給80個反革命分子定了刑。作為1/80個夜晚的革命成果,我被判徒刑14年、剝奪政治權利5年。從此告別了那個隊,那個班,也再沒見到過林茂昌了。

黃河水清的時節,我來到蘭州。友人作陪,徜徉河畔。金城關下流水如潮,白塔山前風涼似簫,一通古碑頂著殘陽。我想起了林茂昌。聽說他平反后回到蘭州,補了2萬元工資,還沒來得及飲多少酒,便匆匆地死去。二人于是步入酒店,相與舉杯:

來,澆塊壘!來,釋怪哉!

1999年元月28日寫于樂山百祿齋

責任編輯:金婷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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